有一个声音,在距离心灵最近的地方,不时响起。 童年,结茧在灰色的瓦房和裂缝的老墙上。在回忆中缅怀,是生命孤独的困境。
所有的欢乐和忧伤都要结束,一切都在静静地消失,就像我们遗留在故乡的岁月,已经变成符号,在一间间日渐陈旧的院落和正在被水泥路面取代的小街上模糊。
人生的某个下午,当我们佝偻着腰板坐在自家低矮的房檐下,老眼昏花,张望一条永远年轻的河流时,尽管昏愚,因为淡泊和安静,这样的下午,就是一种温暖的平静。
我在这样的下午,听见自己的声音和脚步,清晰的响应在富顺仙滩古镇的码头上。
当我走近清澈的釜溪河畔,沿着风化的石阶拾级而上,触摸着釜溪河畔陈旧的石栏时,就像是触摸着生命里一个远去的梦念。
仙滩古镇,像是停留在怀抱里的童年,苍凉的静谧,遥远的温馨。
“幺儿——该回家咯——”
母亲呼唤过千百次的乳名,在梦中千百次回响,就这样拉长了仙滩的下午。
金桥寺,坐落在釜溪河河畔,庙名由前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老先生亲笔题写,这个名字由此在釜溪河沿岸显得格外响亮。
我在清澈的釜溪河老码头踏上高高的石阶,正好遇见一个女性居士,提着一筐刚在河里漂洗的衣物,缓慢地走进青灰色的庙门。
码头上,没有了林立的桅樯和穿梭的舟船。曾经遍布两岸的制盐井(吸卤)灶(熬盐)也没了踪影。有一只小鸟离开岸边的芭蕉树枝,扇动着灵巧的翅膀滑过了清幽幽的釜溪河面,把我的张望,也带到了河流的远方。
我从釜溪河码头走进了仙滩,像冰凉着的树木,枯立在弯曲的河岸上。一层薄雾浅笼着釜溪河河面,必然而犹豫地朦胧着1400年前的太阳。
釜溪河,分别源于四川荣县的旭川河和内江境内的威远河,古称荣溪河,清代至上世纪初,又叫自井河、盐井河,全长146公里,归属岷江水系。
我们的先人把想象发挥到了极致。据说,玉皇大帝的女儿云游人间的某个夏天,在高高的云端看见了眼睛样透明清澈的釜溪河,兴致盎然地跳进河里沐浴,上岸后侧卧于岸再也没有醒来,故名仙滩。
一座建于隋朝开皇年间的场镇,风雨之后,留给我们的就是一群明、清时期的寺庙和祠堂。
在仙滩闲散宁静的下午散步,无论怎样想象,都无法把眼前这个安静的古镇还原到喧嚣繁荣的过往年代。
尽管,繁荣和喧嚣,变成了寺庙和祠堂,辉煌已经无法在斑驳的古墙和雄伟的庙堂里重新站立。但是,被盐巴浸渍过的码头石阶分明化石着一段历史,那是无数盐商、挑夫、船工、僧人、政客和袍哥拥挤在仙滩的散乱足迹。
我们走在那些风化的石阶上,无疑,依然在继续着先人们的梦想。
仙滩的繁荣是和四川富顺、荣县的井盐生产联结一体的。富顺自流井地区和荣县贡井地区,古称富荣盐场,曾经是世界井盐业的生产中心。仙滩古镇,作为富荣盐场唯一的水上运输通道,在历史上有着非常繁荣的时期。
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和人类活动的影响,釜溪河于今基本断航。从全国各地拥挤到这里的商贾、僧人、政客们,早在清朝末期,纷纷绝尘而去。只有无法逃离的建筑物留在了那里。抗日战争爆发后,仙滩,曾出现过一缕复原的曙光,由于日本人对沿海的占领和运输封锁,导致淮盐不能上运,太平天国时期有过的“川盐济楚”的旧梦开始重温,富荣盐场增大了盐的产量,制盐灶膛遍布釜溪河两岸,白花花的井盐就在仙滩装载上船,经富顺县邓井关船闸进入沱江,源源不断地运到了长江两岸。正是在这个时期,国民政府才把中国最古老的富顺自流井和荣县的贡井——两个历史悠久的井盐生产结合部分离出来,建立了自贡市。
自贡,其实是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因为战争需要,政府生造了一个符号,圈走了富顺和荣县在世界井盐生产历史上的显赫地位。
随着公路、铁路的建成,仙滩作为富荣盐场的水上运输通道,彻底离开了历史舞台。
年,隶属于富顺的仙滩古镇划归自贡市。仙滩,在民国元年更名为仙市。仙市这个名字,在我看来,就像一个农妇从梦中醒来,突然想珠光宝气地走进凡尔赛宫。这样形容,不仅因为我的祖先是富顺县的移民,还因为固执的故乡情结,以及对喧嚣和繁华的不屑。现代文明被某些人刻意地奴颜卑膝,把空洞浮华的符号安放在祖先的坟头上,自以为可以标榜先进和发达。虽然,在行政区划上,自贡市仙市镇才是合法的称谓,但我依然固执地把它当作富顺仙滩。
年冬天的这个下午,当我从家乡富顺县城驱车30分钟到达仙滩的瞬间,就被釜溪河畔这座古镇的下午平静了。
弯曲清澈的河流。岸边青翠的树林。远山上空浅淡的雾霭。青砖黛瓦的建筑群。高墙上枝叶落尽的老树。河道里缓缓行驶的渡船。青苔浅缚的门厅石阶。瓦格间洞开的天井。古墙上晾晒的年货。制作棉被的手工店铺。灰暗的铁匠作坊。小街上游动的鸡狗……
古镇的下午,能够见到的人不多,且大多是老人。商铺虽然林立的打开,但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男人们在店铺门口玩着棋牌。女人们坐在整洁的街沿上做着针线活计。庙堂里,当值的和尚坐在塑金的神像下面袖手假寐。
这种恬淡和安静,是我们想念的生活。
但我不是语词,无法给仙滩造句。
“四街、四栈、五庙三码头、一鲤三牌坊、九碑、十土地”是当地政府对仙滩的归纳。
金桥寺、天上宫、南华宫、陈家祠依然蔚为壮观。高大雄伟的庙堂墙体,金碧辉煌的黛瓦飞檐、凌空的鳌角、朱红的雕梁、破损的檐翘、宽大的戏台,以及庙堂后院虚掩着房门内的蛛网、漏光的房顶和废弃的用具,均散放出一层暗红色的光芒,给人完美,也给人破碎。
人生走得太远以后,总想回望,回到陈旧的时间里,寻找一处家园。也许,笨重的行李应该放下,把自己作为一个简单的句号放进仙滩的下午,即使站在釜溪河的源头,低一次头颅,也是最好的结句。
“黄荆棍下出好人”,是一个古老的遗训。天上宫大殿门楣上方一根直径约85厘米的木头被称为千年黄荆棍,挤压在朱漆琉璃之间倒显得十分凌厉。只是,汁液已经干枯,阳光再也无法照耀。
在我的记忆中,山野中的针叶乔木——黄荆不可能长成大树,在炎热的夏天,高度在2-5米之间的枝干上面,连蚂蚁爬在上面都可能掉落,咋就长成了大梁般挺拔的树?
居民们腌制的腊肉和萝卜干就晾晒在南华宫褪色的墙体上,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们也在期待一个节日?
世俗的生活和佛门的生活,在仙滩共处在甜美的宁静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次置身仙滩的下午。希望时间停止在树木依然泛绿的街道中间,和闲散的老人们一样生活,面对世界,自在从容。
仙滩的旧物,其实就是林立的寺庙和祠堂,这个下午,香火没有人点燃。
离开仙滩时,见到一个老人戴着眼镜,坐在一棵树的树冠下翻看着一本泛黄的旧书。我们小心翼翼地经过了他的身边。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出奇的安静。
黄昏时分,屋檐后面的母亲放下针线,深情地对着釜溪河岸,呼唤着一个熟悉的乳名:
幺儿,该回家咯——。
我想,我回家了,坐着没有马达的渡船,走过冬季,在春天的釜溪河畔,侧卧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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