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
一天去了恒河两次。并非因为我们是信徒,而是因为今晚没有安排宾馆,而要乘夜里一点的火车从瓦拉纳西去新德里。那么这漫长的一整个白天,就得想尽办法把它塞满。这么着,我们就又临时增加了一个夜游恒河的节目,同时增加了三轮车费五十卢比和船费一百五十卢比。一辆车乘两个人,要负责来回接送,还要等待我们近两个小时;一艘船却可以容纳我们所有的十四个人,每人都得上交一百五十卢比。听起来很不公平是吧?不过想一想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力车是个印度人就可以入行,而且竞争强烈,所以可以讨价还价;而驾船却是需要考执照的,整个恒河上就那么二三十条船,奇货可居,求大于供,自然便可以铁价无二了。
恒河的日夜
东方初曦,太阳神只露一线,我们便已经侵晨而起,直驶河边拜访著名的恒河晨浴了。
传说恒河是湿婆洗头的水流到人间而汇成的,并在瓦拉纳西这个地方转折方向,由北向南流。可是我一向对方位没有常识,所以也没有判断出它的流向是否有什么特异之处。
印度教徒认为对着日出的方向用恒河水洗浴可以清洗罪孽,获得重生。而从岸边通向河水的石阶被称作“出生石阶”,此时挤满了朝圣的僧侣,疲惫的信徒,寒酸的乞丐,还有无处不在的牛粪。下阶时一定要走得很小心,惟恐滑倒,也怕踩到人。但是岸边的建筑的确宏伟壮美,不论是不是神塔,一概都建作宗庙的模样。据说其中有些是旅馆或有钱人的住宅,但一眼望过去,感觉只是连绵不断的神庙群。
二月的瓦拉纳西还是冬天,恒河水想必是十分冰冷的,因此洗浴的情形并没有想象中盛大,但也随处可见。洗浴的印度教徒三三两两地把自己浸在河水里,或坐或立,清洗今生的罪孽,祈祷来世的轮回,洗浴的人中以男性为多,也并没有赤身裸体,多半在腰间还是围着点什么的。
倒是岸边有三个僧人赤身裸体,在高台上做出种种朝拜动作,看起来更像是瑜珈表演。长发编成细辫委垂于地,身上涂满白灰,一丝不挂,腰间物不知羞耻地搭拉着,令经过的人又想回避又忍不住要拍照留念。其中有个僧人的长相我毕生难忘,他只有左边半张脸,右脸则完全挂下来,仿佛溶化了的蜡那样垂至颈部,眼睛嘴巴只都依稀有个影子,就那样甩搭甩搭地舞着,就好像泰氏诗里形容的“天狗的帮凶”。我看得浑身发起抖来,不敢再看第二眼,那是超乎我想象之外的一种丑陋,即使是在梦里或者最可怕的惊悚片里,我也不曾见过那样的邪恶的面孔。与他相比,《魔戒》里的魔鬼小矮人简直堪称是美丽的。即使现在远隔万里,在温暖的家中回忆这一段,我也依然会觉得颤栗,心有余悸。
我不能接受那样一张脸会是个忠诚的信徒或者有德的僧侣。尽管我想长了那样的脸,除了出家之外也的确别无出路,但仍然不能对他同情。而当我们离去的时候,他们师徒三人拦在游客的必经之路上捱个地收取拍照钱,小辛上前交涉未果,只得照付——他们一个早上的收入应当不菲。我倒反而释然了,因为已经证实了这不是一个真的圣人。否则,才真叫人心里难受呢。
小辛告诉我们,印度教徒视恒河为母亲,每个印度教的家庭都会设法珍藏一坛恒河水,以之点洒沐浴或者洒扫庭园。而能够死在恒河里,则是印度教徒的毕生信仰,他们相信,如果骨灰可以撒入恒河,灵魂就会直达天堂。我问过小辛,不住在瓦拉纳西的印度教徒会怎样呢?
他说,印度教徒没有坟墓,死后都要火葬,如果不能葬在恒河,那么就葬在离自己最近的河里。如果住在没有河流的地方,就先以骨灰坛收存,其后设法扔进恒河。
我又问:没有钱的穷人又怎么样呢?小辛说:不会的呀。印度的火车有很多种,最便宜的车票很少钱的,总会想到办法来瓦拉纳西的。我想象印度教徒手捧骨灰坛来到恒河边,将亲人的骨灰开坛抛撒的情形,满心怆然。
刚刚登船坐稳,壮观的恒河日出便拉开了序幕。我忙打开相机狂拍一阵,这样美丽的景象,简直是不需要取景的,怎么拍都堪比摄影高手了。
此时恒河上已经遍布游船,而卖花灯和放生鱼的小贩游弋其间,还有卖鸟食的。我们入乡随俗地买了花灯,点燃后放进恒河。我学着印度人那样跪下来向恒河祈祷:保佑妈妈健康长寿,早日康复!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在拜庙或祈祷前我都会想很多种愿望,然而到了时候,一旦虔诚地跪下来,那个最真切的愿望总是脱口而出,完全不必思考。我知道,在这一刻,我的心里没有任何人与事是可以超出母亲的健康的,只要她平平安安,我便是快乐的。
花灯在水中渐行渐远,有船与我的花灯交错,看着船夫的桨飞起,我只怕把花灯打沉,连连叹息,幸而那船夫知机地停了桨,让我的花灯经过,安然从容地一直流出我的视线。恒河哦,印度的母亲河,请你帮助我的母亲,帮助她早日康复,好么?
凝脂般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恒河上金光粼粼,太阳神驾着他的七匹马车终于又重新驶在了恒河之上。
在埃及的古传说里,也有过类似的记载:太阳神每天乘船经过尼罗河,战胜魔鬼,直到第二天早晨冲出水面,于是白昼重新开始。
相比之下,还是中国的太阳神最为从容悠闲,每天只要驾着凤凰御风而行,游于天庭就可以了。然而想到有九个太阳都曾遭受后羿的射日之殇,也就很难说了。
火葬浴场到了,是那冲天而起的白色烟雾告诉我的。驶近时,便看见岸边水湄堆满了高高的柴垛,旁边担架上是白布包裹的尸体,上面蒙着黄色覆盖物,周围散落些黄色香花。等一下,这信徒的灵魂就要乘着烟雾飞向天堂。听说,点燃薪垛的圣火是从神庙里移来的,而烧一具尸体需要整整三个小时。
我不禁想,就在此刻,有多少教徒的灵魂正飞过我的头顶,他们回望亲人的同时,可也看到了我们这些异国的不速之客?
恒河浴场曾经多次出现在文人的笔下,余秋雨的《千年一叹》中的记载更是令许多游客对印度止步。然而当我真正地置身其中时,却没有任何不洁或作呕的感觉,满心里就只有崇敬与悲怆,不禁想起一首中国老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已所歌。
那白烟,那梵铃,那经声,那花环……历经过太多次生离死别的我,面对这生死轮回之所,禁不住满心悲怆,潸然欲泣。
恒河晨浴很美,但夜晚的恒河更为壮观。
天擦黑时,我们再次来到恒河岸边,重新登船缓行。看岸边高台筑起,一盏盏灯依次点燃了。梵歌声起,河灯仪式开始了,每个高台上都立着一个僧人,手持灯塔唱经参拜,每一套动作后便换一种灯,前后变换了十几种花样。小辛说,他们都是世袭的婆罗门,主持仪式的便是庙长,也是世袭。庙长的儿子只能是庙长,而诵读梵经是一门童子功。
我忘记在什么地方看过的了,说是《吠陀经》世世代代口口相传,非但一个字都不可以错,而且连音调都必须完全一样。因此今天的经语念诵,是与两千年完全一般无二的。
那诵经声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完全再现了一个公元前的印度教盛世。坐在船里看岸上,眼见灯光飞舞,耳听梵歌满天,印度教的神灵游于恒河之上,俯视我等芸芸众生。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有皈依的冲动。
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与其说是那些教义和形式打动了我,勿宁说是那些美丽忧伤的传说。总觉得,印度教的故事有一种更贴近人性的力量,可以阐发出生命最根源的善与恶,并使人力求在矛盾和摇摆间求得平衡。
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也许宣扬这些是无用的,然而,如果没有前世来生,今天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生命应该是一个圆而不只是一小截线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破空而来,无所凭依,不该是这样的。
我闭上眼睛静听梵歌,收拢心猿意马。我参不透生死,但是,只要能求得这一刻心灵的平静,便已经是印度漫天神佛给我的最好赐福了。
PS:泰戈尔有一首诗中曾提及恒河的火葬,同时阐述真爱至理,我虽然并不觉得有多么神妙,不过难得遇见一首应景之作,故且录在这里:
“在恒河之畔,在人们焚化死者的凄寂之处,诗人杜尔西达斯来回漫步,陷入沉思。
他发现一个妇女坐在丈夫的尸体旁边,身着艳丽的服装,仿佛是举行婚礼一般。
她看见诗人时,起身施礼,说:‘大师,请允许我带着你的祝福,跟随我丈夫前去天国。’
‘为何这样匆忙,我的孩子?’杜尔西达斯问,‘这人间不也属于造就天国的上帝吗?’
‘我并不向往天国。’妇人答道,‘我只要我的丈夫。’
杜尔西达斯笑容可掬地说:‘回家去吧,我的孩子。不等这个月结束,你就会找到你的丈夫。’
妇人满怀幸福的希望,回到家里,杜尔西达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满神圣的爱。
一月未尽,邻居们过来看她,问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吗?’
寡妇笑着回答:‘是的,找到了。’
邻居们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
‘我的夫君在我心里,已与我融为一体。’妇人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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