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这些外乡来的游客而言，塞纳河这个主题过于庞大和漫长，在短时间里若要窥破它的精神和灵魂只是妄想，恐怕更具有现实意义的途径是去观察它的一些重要节点。这些节点，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塞纳河上那一座座千姿百态又别具一格的桥。

塞纳河上现实存在的桥梁共有37座。按材质分，这些桥有木桥、石桥、砖桥、铁桥和钢桥。按功能分，有3座步行的桥，2座铁路桥，其余的是机动车和行人共享。按连接领域分，圣路易岛上有3座桥通往巴黎市其他区域，在西岱岛上这样的桥有8座，两个岛屿之间还有一座桥，剩下的25座桥直接连通巴黎的左右两岸。当然也可以按命名分，有纪念战争的，有追忆名人的，有根据设计者命名的，有冠名感谢捐赠者的，有暗示建筑规模的，还有标志建筑风格的……这37座桥以塞纳河为主线，在水乡巴黎架设出一道繁密美丽的桥之网，同时桥本身的独特设计与久远历史，又在多个方面都堪称塞纳河与巴黎的华美装饰。以至有人夸张地说，塞纳河上的每一座桥，都能写出一本厚重有趣的精彩作品。

“旧桥”流影和《新桥恋人》

新桥、马利桥和皇家桥是塞纳河上现存最古老的三座桥。其中由亨利四世主持落成仪式的新桥经常令望文生义的人遭到挫折，因为它反倒是37座桥中最古老的。这座桥就在西岱岛的西端，连通了塞纳河两岸。它其实可以算成两座桥，一座七孔桥通往右岸，一座五孔桥通往左岸。

新桥之“新”是指它的建筑风格。

它被认为是巴黎第一座突出桥梁本身的跨越和沟通功能的建筑，还原了桥的原初意义。

在那之前，巴黎的桥梁往往是一个密集的建筑单元，桥梁的前后左右甚至桥的上方都有住宅和商店。德国作家徐四金在他那本被公认为“有史以来最畅销德国小说”的杰作《香水》中，就用精细和熟悉的笔调写到了巴黎当时那种典型的“旧桥”——“那时，在巴黎至少有一打香水制造者。其中六个在河右岸，六个在左岸，一个恰好在当中，就是说在连接右岸和法兰西岛的交易桥上。这桥的两侧造了四层楼房，一幢紧挨一幢，所以人们过桥时在任何部位都见不到河，还以为自己是在完全正常的基础牢固而又非常美丽的大街上……”

然而这种叠床架屋的旧式桥梁隐藏着致命的危险。就在格雷诺耶从香水铺子出师之后，他的师傅格里马意外丧生。徐四金是这么叙述的：“这天夜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灾难，这灾难导致了国王在适当的拖延后发布命令：巴黎所有桥上的所有房屋都必须逐步拆除。事情就是在交易桥的西侧，第三和第四桥墩之间原因不明地坍塌了。两幢房子坍入河里，整个房子陷下去，而且那么突然，所以屋里的人没有哪个得救。”

徐四金这部想象奇崛的名著自然不足以被当做巴黎桥梁建筑的信史，却足以从某种角度说明新桥的“新”所含有的重要意义，并且似乎暗示着巴黎从前出现过类似的桥梁坍塌事故。作为对比，塞纳河上现存历史第二古老的马利桥就是一座典型的旧桥，这座从圣路易岛通往巴黎右岸的桥比新桥晚出现30年，桥上最早也挤满了建筑，又在1786年被拆除了。

如果说根据徐四金小说改编的影片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塞纳河上旧桥的侧面回忆，新桥却拥有献给它的专属电影，那就是列奥·卡拉克斯自编自导、朱丽叶·比诺什主演的法国经典影片《新桥恋人》。

故事初看是富家女和流浪汉的庸俗桥段，却呈现了也许只有塞纳河才能催生的这样狂放自私又文艺的电影对白：“如果你说，天空是白的。他会说，但云是黑的。那么我们便知道是爱上了。”

他们相遇。他们相爱。他们分手。

他们最终不能不继续相爱。他们让人记住新桥上的那一场绝望的烟火和燃烧的欲火。这部电影的一些镜头被后来突破影史票房纪录的电影《泰坦尼克号》原样照搬，并帮助朱丽叶·比诺什拿到了第一个最佳女主角奖，尽管她此前已主演了《布拉格之恋》。更重要的是，它让很多人记住了塞纳河上的新桥。这座有400多年历史的古老桥梁因此给无数人想象中的浪漫巴黎增添了一抹感性的迷幻色彩。

最古老的桥叫做“新桥”，按照这种法国式的幽默推想下去，最新的桥又该叫什么？

当然，它不叫“老桥”，而是叫西蒙·德·波伏瓦桥。这时候可以大胆地顾名思义，它的命名确实是为了纪念西蒙·德·波伏瓦。

低泣与浪漫

塞纳河上的另外35座桥，修建年代介于新桥和波伏瓦桥之间，往往都拥有非常鲜明的特色。在这些桥梁中，有两组桥都和一位诗人有关。

第一组桥就是所谓“一群低泣的桥”。

诸如1848年断裂、1862年重修的路易·菲利普桥；根据1830年巴黎革命中失去生命的阿荷高勒命名的桥；在一座9世纪桥梁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兑换桥，它的名字来源于14世纪至17世纪那些金匠和珠宝商……这些桥的一个共同点是，在阿波利奈尔生活的时代，它们外观破旧，主要为塞纳河两岸的巴黎的普罗大众提供便利交通，并且默默守望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

1897年建成的米拉波桥自身就可以当做一个独立单元来对待。这座桥值得大书一笔，它与诗人阿波利奈尔的生活密切相关。

米拉波桥长173米，宽20米，是一座三孔钢桥，最大的桥拱跨度长93米。这座桥上装饰着四座象征性的雕像，分别代表巴黎、商业、航海和繁荣。

阿波利奈尔在巴黎当过职员、伙计和记者。他是巴黎蒙帕纳斯艺术村最受欢迎的人之一，朋友包括毕加索、格特鲁德·斯泰因、夏加尔等一长串著名人物。

1913年，阿波利奈尔与相处六年的女友玛丽分手。这一年，他那本对法国现代诗影响极大的《醇酒集》出版，其中最著名的是《米拉波桥》，这是一首被几乎所有法国诗歌译本都选用的诗。

由于阿波利奈尔的杰出文字，米拉波桥从此声名卓著，成了塞纳河上也许是最有浪漫意象的一座桥。很多完全没有去过法国或巴黎的人，只要提到塞纳河，往往首先想起米拉波桥，这就是阿波利奈尔的那首诗带来的神秘力量。这座桥在他人的想象中，对巴黎乃至法国的意义，也许可以类比于二十四桥之于从前的扬州和过往的中国。

米拉波桥下塞纳水长流

柔情蜜意

寸心还应忆否

多少欢乐事总在悲哀后

钟声其响夜其来

日月逝矣人长在

第三十八座桥

然而这首诗远远不是阿波利奈尔对世界最大的贡献。他受到蒙帕纳斯那群人的共同喜爱是有现实原因的。在诗歌方面，他被认为是象征派先驱诗人波德莱尔最优秀的继承者之一；在美术方面，他又特别敏锐，极具洞察力，对新的艺术思潮和价值都表现出第一流鉴赏的眼光。通过撰写他的那些艺术评论，他把诗人和画家这两个圈子联系在一起，把艺术的巴黎打造成一个整体，使得巴黎的艺术全面走向欧洲、世界，这座城市成了20世纪上半叶的世界文化之都。

尽管塞纳河上那些纪念各种名人的各式桥梁中，没有属于阿波利奈尔的一座，然而，回想他对20世纪初期巴黎诗人与艺术家圈子所起的纽带作用，以及他写的那首《米拉波桥》在本土人或异乡人与巴黎乃至塞纳河之间建立起来的神秘联系，他对游客的意义绝不是一座寻常桥梁所能比拟的。

这就是我觉得塞纳河上还存在第三十八座桥的原因。也许这座桥没有肉眼可见的实体，可这并不妨碍人们对它那虚幻形体充满各种可能性的丰富想象，正如人们通过阅读《米拉波桥》这首诗，在无尽的想象中进入塞纳河、巴黎及法国的内部一样。

所以， 塞纳河上第三十八座桥，就是阿波利奈尔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