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M州的天空很澄澈，蓝天上经常游动着一小撮一小撮棉花糖般的白云。M州的太阳很不赖，春天一来更是把什么都晒得热烘烘的，这让冬天到美国陪儿子生活的老M很开心。前些日子屋子里让暖气烘得要发酵似的，老M不习惯，人不冷就行了，为什么非得热得要穿衬衣呢。现在可以开窗户了，他想把儿子的衣裳好好归置归置。
  儿子是学航天工程的，眼睛往上看挺灵，到了自个儿的衣橱里就成了近视眼，衣服团得像腌酸菜，洗的没洗的胡乱堆了一架子，穿的时候一拉，带下来的再往回一塞。老M觉得眼睛酸酸的，儿子他娘走得早，老M我就是儿子他娘。
  想定了，老M等儿子的车一开走就噌地爬了起来，拉出儿子的大衣箱。快到夏天了，穿不着的衣裳该洗的洗、该晒的晒，才好归置。老M放了半浴缸的水，一下子洗了两条床单、五件厚衬衣、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儿和两条灯芯绒裤子，剩下的洗衣粉水不舍得放掉，就又搓了几件夏天穿得着的T恤短裤。
  老M捶着酸酸的腰想，不出3天，这些被套床单都可以洗净晒透平平整整放到架子上了，毛织品收进箱子，放上樟脑丸，其他的蒙个大床单……
  洗完了老M才发现阳台上没有晾衣绳。他研究了一下，决定利用那排铁栏杆。他将它们一根根擦干净，把劳动成果晾了上去，不够用，几件大的就搭在了椅子背上。老M站着看那些衣服，平平展展的，真好。
  老M这才觉出累了，咬着儿子烤的培根鸡蛋生菜汉堡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门口乱哄哄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在乱哄哄里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索来，索来”的，“索来”不是“对不起”吗？他纳闷像儿子这么老实巴交的孩子，招谁惹谁啦，用得着这么跟人“索来索去”的？
  儿子进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老M想，谁跟咱儿子过不去，咱就和他势不两立！
  儿子把一张纸送到老M眼皮底下：“罚单。”
  “你车又趴错地方了？”上回儿子带他去超市，错趴到人家的员工停车位，吃了40美元罚单，老M肉疼得直哆嗦。在中国，停错地儿顶多“索来”一下的事，挪个窝就是了……
  “没有。”
  “你磕别人车了？”
  “没有。这是您挣的罚单，20美元。”
  “我？我今天连门都没出呀！”
  “您要出门就好了。洗这么多衣服干吗？”
  “洗衣服犯法？”老M脖子一梗，“他们老美不洗衣服？”
  儿子把老M拉到阳台上：“您看看别人家的阳台，再看看咱们的。”
  小区别人家的阳台空空荡荡的，顶多有几把椅子，硬是没有人晾衣服！
  “洗衣服不犯法，晾衣服犯法。M州法律规定了不能在阳台和室外晾晒衣物。”
  “太阳是他们家的？用点太阳这么小气？”
  “是影响市容。”
  “那衣服咋办？”
  “烘干机呀。”
  “那玩意儿多费电啊！”
  “美国不缺电。”
  老M大叹一声：“这算哪门子法律！”
  退休教师老M想起一个中国词儿——望洋兴叹，他觉得他目前是“望洋兴叹”跟“望阳兴叹”兼而有之。
  夜里老M辗转反侧，怎么也想不明白发达国家这条法律发达在哪儿。小孩都知道，原始人都知道，东西打湿了搁太阳底下晒晒就好了。社会进步了，这点儿道理倒行不通了？他想中国要是哪天也发达到不让晒衣服，他老M一定串联哥们儿姐们儿去请愿维权—维护太阳使用权。
  憋屈了一宿，老M决定偷。不偷金不偷银，偷点儿太阳总可以吧？违法就违法了。
  老M每天在小区走路锻炼，他观察了每一家的阳台，发现阳台可以放各种椅子桌子、自行车、摩托车、健身器材、花盆等等。老M选中了儿子常坐的那把靠背上包着绒布的餐桌椅，把衣服晾在靠背后面。伪装好后他下楼看看，阳台上俨然只有一把椅子。
  老M还观察到，每个阳台正面的栏杆上装有一块胶合板，可能是为了不使阳台上的情景一览无余。他把内衣挂在板子后面，再下楼看看，只有衣架上面的挂钩露一个头，不细看真没人能想到板子后挂了衣服。就为这么个衣钩罚20美元？笑话。
  大点的衣服板子挡不住，老M就把衣襟撩上去，无非干得慢一些。哎，这都什么事啊，溜门盗户做贼，晒衣服也算做贼？老M对想象中的美国大法官抗辩说。
  某天老M在公寓对面街口捡了面折了镜框的大镜子——玻璃还是好好的。老M把玻璃拆下来，扛回家平放在阳台上，把衣服摊在上面，不用下去看也知道，下面什么也发现不了。
  这回每天可以洗更多的衣服，儿子的衣橱里于是叠着蓬蓬松松带太阳香气的衣服，老M觉着儿子比从前又帅了不少。
  循规蹈矩的中国公民老M就这样快乐地在美国当上了偷太阳的惯犯。
  他心里倒是坦荡荡，做“贼”而不心虚，没必要跟谁“索来”：太阳是全世界的，此其一；本小区的“区容”没有因这两个衣架钩的小露头而遭破坏，此其二；其三，他还给美国省了电呢。
  老M的节能壮举还包括随手关灯。他在儿子办公室看见一个人工作几十盏灯作陪，马上就能联想到中国边远山区煤油灯都不舍得多点的孩子们。美国的办公室他管不了，可在儿子公寓里，厕所和厨房谁要忘了关灯，老M会马上跑过去关掉，弄得忘记关灯的人会有些不好意思。
  老M后来认识了小区保安小宋，是个来自陕西的自费留学生，放假来这儿打工。他忍不住向小宋透露了这双别人不知道的“驴耳朵”。
  “咳，其实不光中国人经常这么干，有的美国人也这么干。”小宋说，“只要你不大张旗鼓，没人管。法律也得有点弹性嘛。”
  老M有点啼笑皆非，敢情法律这东西属胶皮，不撑破口儿就没事。
  有了这个胶皮理论，儿子也不管他了。儿子也知道太阳晒干的衣服确实比烘干机烘的穿着舒服。
  儿子的室友们开玩笑说，要向美利坚合众国能源部给老M先生申请“节能斗士”奖。
  夏天一到，有件事大大凸显了老M作为“节能斗士”的形象。
  7月儿子生日，未婚妻要露一露烤俄罗斯面包的“峥嵘”。夏天一到，室内温度都调得比较低，早上和面恐怕晚上面发得不够标准。
  儿子上网讨教，得一方法：将装面团的容器放进烤箱，调至多少度，定多长时间，就能发好。
  两个人正商量着，只听老M反对了：“既然有办法不用半度电又保管能发好面，何必浪费？”
  儿子说，他也知道放到明天肯定发，可是晚上请了好几个同学呢。
  “NO，NO，NO，”老M很洋气地说，“放在你车里，不发我包赔。”
  儿子夸老M“真有灵感”——不错，每回出去上车，个个都说里头热得“像烤箱”。
  儿子下去放面盆，回来说车里快50度了，估计发得比烤箱还快。
  两个钟头过去，面团胀得都出大气泡了，正好烤面包。
  老M得意地把“汽车发面法”贴到儿子常去的留学生网站上了。车里头放个面盆，横竖是不影响市容的吧？
  “顶”帖子的人又多又快，都夸老M这个办法比烤箱发得好多了，不但省电，而且——某人加的酵母差了点儿，又懒得出去买，放在“汽车烤箱”里竟然大功告成。网上又送花又竖大拇指，直夸老M先生节能意识强，有首创精神，版主还把这个帖子列为“点击率最高的生活小贴士”。有个学生说，他当天就把“汽车发面法”用英文介绍到别的网站上了。
  老M想到，美国甚至全世界，家家户户也许都有用汽车当烤箱发面的一天，极有成就感。
  对于有人猜他是学物理的访学博士后，他谦虚地回复：“不敢不敢，在下只是一个老年男性F3。”
  留学生签证叫F1，另一半来陪读叫F2，老M是B2探亲签证，不过他也搞不大清楚，觉得自己总是比“那半拉”资格老些，就叫F3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