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南凤凰县回来之后，惟一挥之不去的就是对水的印象。整个凤凰就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湿漉漉的、沉沉的、软软的，罩在一团团白的水汽中，恍如惊梦。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在凤凰盘桓的两天，整日绕着沱江游逛，天气总也不晴，时而急雨若紧敲密击，时而细雨如轻拢慢捻。吊脚楼、石板巷、虹桥、高挑的招幌、牌坊庙、宝塔、城墙、故居和服饰独特的当地人，无不浸着一层水。青石台阶上厚厚的青苔疯长着，踩上去会浸出来水。树叶低垂着头，也是湿的。

　　这样的天气不适宜玩，却适宜走着瞎想。一步步地踏过沈从文先生脚下的石板，石板上恣意漫游的水流啊流，轻易便流去了一百年，将我们拉到了一百年前的凤凰，那时也是这样的石板路和“梅子黄时雨”吧？

　　在凤凰，人们崇敬天神。卖面具的小店里，店主非常认真地捧着一个朴陋狰狞的木雕面具对我叮嘱道：“拿好了，回家后好好收藏，它很灵的。”其实乡民的神是粗糙而狂野的，乡民凝望天空，对神自然而然地产生敬畏。而在漫天漫地的雨雾中，抱着那个红黄褐交错的葫芦面具，只觉得每一处瓦缝、每一只破陶罐、每一根藤、每一块石头都好像是活着的，都在思索，都要诉说。每一个旮旯里，都有双眼睛在凝视。细细的水曲曲折折地流淌，在瓦缝里或浓绿的青苔间，积起一漪又一漪，似乎也是活的并有灵性。这种感觉使人肃然起敬。

　　路过一家很老的民居，爱那斑驳的木门和飞扬的檐角，进去与里面的老人攀谈起来。老人生平坎坷，曾加入国民党，屡受排挤，愤而归乡，浩劫中又未能幸免，幸而生性达观终得安度晚年。老人的房子是木结构，古旧的院门似一个画框，终年框着门外的沱江和柳树，老人每天饮着清茶，欣赏这幅风景画。

　　凤凰是一个人文气息很浓的地方，精联、好字、妙画、巧绣……俯拾皆是。老人家里挂有许多裱好的字画，极其漂亮。只是地气甚潮，那潮湿一直沿着木墙爬上来，给字幅下端涂上鲜黄青绿的印痕。也许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纸上的字有些已经被绿霉吞噬，而有些却还留存着。

　　这儿的游客大多来自金粉繁华之地，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让青山绿水抚平心头的疼痛，且放下浮华喧嚣，放下争夺拼抢。这里的时光流得特别缓慢，几百年里，河湾的宝塔修了又塌、塌了又修，投影始终在沱江里。这里或许更能贴近沈从文，贴近他朴拙的文字，贴近弥漫于书页之间的那份自然与人性，那股灵秀与隽永。他笔下的城市是虚弱腐朽的，而对乡村，他却寄予了“无法言说的温爱”。背着旅行包的游客人头攒动，无处不在。但凤凰依然是凤凰，游人如织，只是如连绵的雨，匆匆忙忙地飘过，也许带来带走了一些，也许冲刷侵蚀了一些，但雨后的石板路更光洁如新。浮光掠影一般走过，石板路两旁的景致像快放的影片，“刷刷刷”地过去了。而长镜头慢腾腾地拉近再拉近，由模糊到清晰，眼前是石拱门下卖花姑娘满满的一桶金银花，白花晶莹，枝叶翠绿，没有丝毫姹紫嫣红，就那么一桶安安静静的花，在卖花人的黑布伞下透出一股子清香来。

　　在这之前看过沈从文写凤凰的散文，满篇的游侠之气。凤凰在我脑海中便成了一个怪异的存在，终日敲着“咚咚咚”的皮鼓，巫师在且舞且唱，乡民在火辣辣的日头底下敞怀痛饮，“叮当”的银饰底下隐着神秘妖媚的目光。而我所见的凤凰却一派儒雅，也许在这缠绵的雨中，纵有千般刚硬也成绕指柔了吧！慈祥的老人，温柔的姑娘，男人的眼神是温暖的，孩子们的目光是友好的。走在老街，竟有一种“反认他乡是故乡”之感，周遭的一切有一种不可言说的亲切平和。即使听房东讲巫鬼，即使看傩戏的舞者，都弥漫着一股家常之气。湘西的魅力也许就在于家常，在我们看来神秘可怖的，到了这里便为家常，不觉可怖，反而倍感熟稔。站在沱江边，经常有踏错了时空的感觉。

　　沈从文是无奈的，凤凰也是无奈的，沈从文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而凤凰又何尝不在承受时代的失落？作为一个人，他可以逃避，扎在故纸堆里，作为一座城市它无路可逃，老街的外面建起了新街，绣房的姑娘在当垆卖酒，傩戏成了表演，老房子收起了门票。凤凰彷徨着、忧伤着，忧伤是一代又一代的湘西人逃不过自然与时代的命运。即使一个如此忧伤的凤凰，也活像一首诗词。只是夜里在姑娘窗外唱歌的小伙子，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这浸润人心的凤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