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个村庄的房门,可以像在白哈巴一样,随便出入。原木垒楔的尖顶木屋,几乎看不到门锁这样的物件。差不多十年前,我曾在青藏高原腹地,澜沧江上游扎曲河畔的嘎玛乡,有过相同的经历:房屋上没有门锁,但有藏獒护卫。
2008年8月的一天下午,我在阿勒泰白哈巴图瓦人家走进走出,就像回到家一样自由。
白哈巴,在我国西北边极,它的四周,有茂密的原始森林、高山和草场环绕。一条携带着高原岩土的灰白色河流,终年奔涌在白桦丛林,河的对岸就是哈萨克斯坦。哈巴,河水之意,白哈巴即为白色的河水。我在西北第一哨的瞭望塔,深感荣耀地和一个边防战士合影留念。我昏花的老眼越过战士肩头,翻检了一回理想年代。除夕夜,总要和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新年钟声敲响以后,我多次看到五星红旗,如何从白哈巴边防哨所高高升起。作为老兵,能和共和国最年轻的战士,并肩于旗帜下凝望漫长的边境线,一种远逝的责任感和荣誉感,倏忽间漫过心头。这种缺席很多年的感怀,在我经历了上万公里的艰难旅程后,瞬生即失。毫无疑问,白哈巴会成为我一生中,能够走到的最远的地方之一。站在边防哨所的合影照片,既是物证,也可作念想,就像游人拥挤在界碑前按动快门,有“某某到此一游”的庸常意义。
操说稀有语种的图瓦人部落,聚居在阿勒泰高原喀纳斯、禾木和白哈巴三个村落。白哈巴旅游开发,有保护性前置,使图瓦人村落的建筑式样,游牧狩猎的传统生活,基本上得以保留。一排排木屋错落有致,每户人家房屋前后用栅栏相隔,既圈拦牲畜,也圈拦菜地。在堆满干草和柴禾的村子里游荡,空气里柴草和泥土的浓香气韵,直逼胸怀。高蓝的天空驻留浮云几朵,房顶木瓦板缝隙间摇曳的杂草,青黄着在风中老去。猎狗都被拴在了畜栏或栅栏木桩,鸟雀们飞落于草垛和地垄,觅食时旁若无人。白哈巴的狗和鸟,对于陌生人来去,很是熟视无睹,不吠叫不惊飞。它们原本就和图瓦人亲密无间,没有必须,要对来访者做出别样姿态。猎狗和鸟雀的警惕,只适用于自然界的天敌。我的相机和我的腿脚,奔跑着在白哈巴穿越,离开一家屋子,又走进另一家屋子。不管屋子里有无主人,图瓦人的大门,对外来者敞开着信任。我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盗窃事件,毫无保留地打开,坦荡着怎样的胸怀?我似乎看到了人类的童年,尽管,我并不知道人类童年的模样。
图瓦人冬暖夏凉的木屋里,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具,就是牛奶、酥油、奶疙瘩、牛奶子酒和四处可见的馕,没有更多和价值关联的物件。在家的多是老人和妇女儿童,男人们白天在牧场和森林,牧猎着一家人的生计。老人和妇女,不太会说汉语,但并不影响他们端给你一杯奶茶,或酸甜的奶酒,售卖银饰、石头、小刀、牛头羊角时,依然可以和游人讨价还价。穿梭于图瓦人家,我第一次发现,微笑,这一身体语言的实用价值,在言语间距的两个世界,微笑成了世界语,既是桥梁也是工具。在一座山一样堆积的干草垛附近,我看到了一个孩子,她正和杨树下一条小狗嬉戏,发现了我,露出洁白的牙齿。孩子的微笑,把我引进了巴扎尔家的木屋。新建木屋窗户的大量开启,使图瓦人的木屋明亮又宽敞,完全有别于我在喀纳斯见过的,建造时间更为久远的小木屋。玻璃,在白哈巴,是我唯一熟悉并源自文明社会的建筑材料。
巴扎尔的木屋有三间相通的房子,厨房在院子里,从另一个房门出入。土窑烧制的方砖,不太平整地镶在地面,整洁且有防潮作用。窗台上搁置着盆栽花草,一个出门就能走进草甸丛林的村庄,为什么要在房子里种植花草?唯一合理的解释:白哈巴的夏天太过短暂,一年中,有七个月时间冰天雪地。进门正屋右侧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双人床,茶几和木头长椅上面,铺垫着精美花纹的织物,这间房用于接待游客或亲友。卧房,作为图瓦人木屋里最柔软的细节,一席大铺几乎占据了房间面积的小半,铺席上散落着馕和茶具,那是一家人饮食和睡觉的地方。墙上挂着几张画像,其中一张用哈达圈饰的佛像说明,巴扎尔一家信奉藏传佛教。图瓦人大多信奉喇嘛教和萨满教。其实,木屋里精彩的部分,应该是进门的正屋。相当于堂屋意义的墙上挂着猎枪和民族服饰,兽皮、羊角、骨梳、头巾等旅游纪念品,整齐地码放在没有雕花和图纹的长桌上。桌面已经斑驳,腿脚上裂纹间割,那是时间累计的结果。堂屋左侧墙面相框,贴满了彩色和黑白照片。看到巴扎尔在香港的留影,我有点意外和惊讶。
白哈巴除了图瓦人,还居住着部分哈萨克人,这个村子有两所学校,分别用蒙古语和哈萨克语教学。巴扎尔就职于白哈巴蒙古语学校,数年前作为新疆巴音郭楞州的先进教师,去过一次香港。无疑,我遇见了白哈巴最有学问的人之一,但我们的交谈,并没有希望的那样顺利。更多时候,巴扎尔在向我推售旅游纪念品,但没有强迫的故意。巴扎尔的妻子身穿毛衣短裙,头扎白底红花头巾,抱着不到两岁的孙子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屋时,就看到卧房墙上挂满的乐器,直觉已经告诉过我,那不是摆设,但我没有想到,演奏它们的却是巴扎尔的妻子。在我要求下,姗蔻坐在卧房窗口下,拉响了马头琴。其实,姗蔻并不是巴扎尔妻子的名字,因为在记忆中,我只知道有一个来自西伯利亚密林深处的女歌手Sainkho,用图瓦人的呼麦(喉音)唱法,惊动过世界。喜欢Sainkho的中国歌迷,把“姗蔻”这个美丽的名字送给了Sainkho,就像我用这个名字称谓巴扎尔的妻子。
古老的阳光穿过窗口,照耀着坐在铺席上的姗蔻,鬓角花白的头发,让我想到了母亲或妻子这两个温暖的语词。当她用沾满奶液和草汁的双手拉动琴弦,我心中突然翻涌出莫名的感动。那是一双在劳动中过早衰老的手,枯藤老枝般的坚硬十指,怎么能和柔软的音乐发生联系呢?这个正在发生的事实,把我彻底虚构了。我的音乐感觉一向迟钝,自然也不知道姗蔻演奏的曲目内容。马头琴的深沉、莽远、粗狂、绵长,很快就把我逼向了远方。我想闭上眼睛,打开黑夜,让声音在静夜中穿行。古老音乐的语言,多是对自然世界的模仿和还原,图瓦人的苏尔乐器和呼麦演唱,所具有的精神灵性,就是人类和自然联系的直接表达。将巴扎尔的妻子,当作姗蔻的另一个理由,因了她的冬不拉弹唱,尽管,她不具备呼麦唱法七个八度的宽广音域。这个额头上皱纹明显的女人,居然会很多种乐器。她弹拨的曲子,我从未听过,也听不懂图瓦语歌词。就我浅薄无知的经验而言,那些曲调多半和草甸、河流及牛羊有关。她的多才多艺,如不是亲见,只能被我毫墨于纸间。巴扎尔抱着孩子倚在门框一侧,和我一样入神。他凝视妻子的满意表情,让我多次想到了爱情和幸福。爱情就该这样有形有声,它是雪山阳光、丛林花朵、草甸牛羊、谷间水流,溢满木屋的歌声和牛奶,以及灯光下,孩子们嬉戏的笑声……
我是多么想要这样的幸福!在我城市的房间,没有猎枪、绳索、马鞍、冬不拉、热瓦甫、马头琴这样的物什。白哈巴的白天和黑夜,永远挂不到我的墙上去。
黑夜到来之前,导游把我拽出了木屋。巴扎尔抓起孩子的小手,站在栅栏前和我挥手告别。姗蔻也走出了木屋目送着我,然后径直走到草垛,解开了猎狗的绳套。
我知道,白哈巴的冬季会非常漫长。雪地里响着铃铛的爬犁,无论走得多远,最终都要向着家的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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