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那些曲折的街道和小巷顿时更显得幽深。黄昏的佛罗伦萨,在一个外来者的眼里,显得无比神秘。
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路时,陪我的意大利朋友轻声说:“但丁,他在这里住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座很普通的临街小楼,看上去已经歪歪斜斜,门口挂着一盏方形风灯,灯不亮,闪烁着昏黄的光芒。给人的感觉,这光芒也是古老的,五百年岁月,都浓缩在这幽暗的灯光中。当年,这该是一盏油灯,在风中飘摇,但丁踏着夜色回家时,看见的也是差不多的景象吧。
我走到小楼门前,门关着,无法进去。古老的山墙上,有但丁的青铜雕像,诗人眉峰紧锁,目光忧郁而深邃,越过我头顶,凝望着远方。我想象那小楼中,有窄而陡的楼梯,在黑暗中上升,通向一间书房,书房不会很大,但却能容纳下整个宇宙,诗人的幻想和思索在这里上天入地,寻哲人,会鬼神……写出《神曲》的伟大诗人,竟住在如此普通的寒舍中,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大诗人贫穷,中外古今,大抵如此。
走在古老的石头街道上,很自然地产生这样的念头:这就是但丁当年走过的路,一条普通的小路,走出非凡的人生。他在这里邂逅初恋的姑娘贝娅特丽,也从这里走上被放逐的路。1300年,但丁三十五岁,那一年,他遭到权贵的迫害,被当政者宣布终身流放,永远不准返回佛罗伦萨。这样的遭遇,对一般人也许是沉沦和毁灭,然而对但丁,这却是一个伟大的开端。
但丁从此开始流亡生活。他说:“人不能像走兽那样活着,应该追求知识和美德。”离开佛罗伦萨,他旅行,观察,思考,游遍了意大利,认识了社会各阶层的人物。他每天都在思考生命的意义,思考国家的命运和人类的前途。他没有想到,告别故乡,就成了永远的游子,在他活着的时候,竟然再没有机会重返佛罗伦萨。晚年的但丁,定居于古城拉韦纳,将一生的经历和思考,倾注于《神曲》的创作。一个游子,客居他乡,心含着愁苦,也怀着憧憬,用鹅毛笔写出一行行奇妙的诗句。《神曲》长达一万四千余行,但丁在诗中梦游地狱、炼狱历经千难万险,最后抵达天堂。其惊人的想象力和深邃的思想,前无古人。但丁说过他写《神曲》的目的是“要使生活在这一世界的人们摆脱悲惨的遭遇,把他们引到幸福的境地”,他是为爱和理想而创作。
在但丁流放期间,佛罗伦萨当局感觉将这位大诗人拒之门外很不得人心,便宣告,只要但丁公开承认错误、宣誓忏悔,就可让他回乡。然而但丁认为自己没有错,断然拒绝。1321年,但丁在威尼斯染上虐疾,返回拉韦纳不久便离开人世。他的遗体被拉韦纳人安葬在市中心圣弗兰切斯科教堂广场上。佛罗伦萨市政当局提出把但丁的遗体迁回故乡,遭到拉韦纳人的拒绝。也许是为了表达故乡对这位伟大诗人的歉意,佛罗伦萨当局委托拉韦纳人在但丁墓前设一盏长明灯,灯油,则由佛罗伦萨永久提供。1829年,佛罗伦萨在圣十字教堂为但丁立了墓碑和雕像,同时把教堂前的广场命名为但丁广场。这时,离但丁辞世已经过了五百多年。
我来到但丁广场时,天已经落黑,下起了小雨。空旷的广场上不见人影,圣十字教堂在雨中,远远看去,像一个白衣巨人,孤独地站在微雨迷蒙的夜色里。教堂已经关门,我只能站在门口沉思默想。在这座教堂里,埋葬着佛罗伦萨历代的主教和显赫的权贵。但丁的墓碑,在教堂的入口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碑,上面刻着诗人的姓名和生卒年月。然而,到这里的人们,大多只为但丁而来,为他的《神曲》而来。这应了李白诗句的意境:“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教堂大门的左侧,有一尊高大的大理石雕像,是但丁的立像。台基上,刻着诗人的姓名,台基的两边,是两头大理石狮子,威严地护卫在主人的脚下。但丁穿着宽大的长袍,伫立在精致的台基上,诗人的目光,一如他故居前那尊铜像,忧郁而深邃,俯视着夜色迷茫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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