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儿童节刚过,四川的中小学都还没有正式复课。在四川省绵竹市九州体育馆外的一间临时板房教室里,我和大约35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一起讨论《相信未来》这首诗,在我故意隐去作者时代的情景下,多数孩子说这是一首为了大地震而作的诗歌,是为了鼓励灾区人民勇敢面对苦难。他们谈到“信心”、“未来”、“希望”、“不屈服”等等一系列词汇,但是小脸上仍带着一种迷惘和求证的渴望,一种不确定的迟疑。他们紧盯住我的脸,试图从这个临时教师的表情中寻求可靠的指引。
在大灾难刚刚过去一个月之后重回课堂,幼年时期开始接受的教育训练是那么的深入有力,让他们对老师的信赖和对每个问题的正解的认知,又陆续回到了心中。这是中国儿童最好辨识的特色之一,是历经很多代仍未松动的表情制服,在知识获得过程中完全被动地接受,把自己交托给老师和标准答案。
有一瞬间我感到那样熟悉,有一瞬间,我看到层叠在那些表情背后的,是太多太多相似的脸。在不同的装束下,我们仍然没有摆脱进化程序和记忆。
当然这毕竟已不是原来的时代,除了人人有份的程式化学习记忆,当下的儿童,已拥有远不一样的童年。
因为工作的关系,两年来,我陆续到过全国8省的10余所小学,见过各种环境下的小孩子。每次为期一周的相处结束之后,我和我的团队离开那些村小、不完全村小、镇小乃至一些很完善的中心小学,逐渐从乡村这个现代社会的微小分支中走出来,沿途看见细路逐渐汇集成大道,乡村乃至整个社会的变迁,也随着这些道路一起呈现。
在四川开县的大山里,盘山公路旁边,一位村支书新修起的三层小楼按照“将来可以做门面”的打算在一层装上了金属拉门,从他的拉门下行三个台阶,就是那条并不宽敞的盘山公路,站在他的厅堂里,其实就是站在公路边上。我们看了看他家取消了私人庭院的住宅,问了他一个问题:“小朋友平常在哪里玩呢?”
“现在都有那么多电视(节目),他还有游戏机。楼上,楼上他有房间的。”
在我看着那些逐渐消失了庭院的建筑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问:那成群的鸡呢?鸭呢?牛羊呢?狗同鸽子呢?那一群群孩子在院子里花样百出玩游戏的童年呢?
童年和时代一起,都退避到一个个的房间里来了。电视逐渐取代了其他,成为小朋友认识世界的首要方式。
在福建,在江西,在安徽,在许多许多的地方,从二年级的小学生开始,大多数孩子都会在“你最喜欢故事中的哪个人物”的询问声中,高声欢呼:“奥特曼!”
飞机、汽车、轮船、大海、北京、鲨鱼、鲸鱼、外国人、火山、地震……早在见识真实的事物或通过课本的简单图文认识这些汉字之前,多数儿童已从电视里积累了一整套的世界知识图谱,虽然很多知识既外在于他们的环境,也外在于他们的生命。
很多孩子从电视中学习讲话,学习对待别人,尤其是那些外来的陌生人,以及一些有机会让他们出现在电视上或者其他公开场合的人。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在面对照相机的镜头时,摆出“V”字形手势,大多数孩子还会在摆手势的同时,高声喊“yeah”。五、六年级的小朋友面对外来者时,会不自觉地开始讲偏向书面化的语言,哪怕他们的通用语不是普通话,他们也会努力讲普通话来回答问题。
儿童对世界规则的学习,永远开始于对故事或幻想人物的角色扮演和自我幻想,这种学习的形式从来都不会消失,只会因为接触事物的不同和认识的差异,有具体的变化。如今,不管是城镇的孩子还是乡村的孩子,在他们的私人幻想游戏中,男孩乐此不疲地模仿动画英雄奥特曼,女孩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期待着可以把自己变成公主的魔法以及各种美丽的幻术、王子和精灵。稍大点的孩子,还会学习评价、发言、述说重大问题。他们希望显得郑重,显得优秀和与众不同。
在电视及网络远不如今天这般普及的年代里,儿童通过模仿和学习身边的成人进入真实世界,而在今天,他们却通过学习那些获得最多赞誉的焦点人物及其惯用方式面对这世界。
这也是一个很难把孩子拉回静态书页中的时代。
因为电视和网络,故事不再是什么紧缺的东西,书籍也因此失去它神秘的吸引力,卡通书和立体书,乃至有声书,书和作者都在承受着新时代儿童的薄幸,不得不做出更多的进步和进化。
2007年,我们在广东韶关的一个山村小学,替学校清理图书室,这个只有3个年级27个小学生,教室屋顶的瓦片都已酥掉的学校,有各种存书近一千册。
截至目前,教育部对小学生人均图书的配比指标是15本,在不拘质量的前提下,只有极少数的偏僻村小不能达到这个标准。当然,拥有图书的学校并不见得都在良好地利用图书,但对于一个真正有心于阅读的孩子来讲,图书的获得至少不再像从前那么困难。
城镇儿童获得阅读物的机会和渠道,已经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在一份针对一家市立小学五年级学生的阅读调查中,我们发现这些10岁左右的孩子随堂列下的书单中,有百科全书、《史记》、郭敬明、秦文君乃至福尔摩斯。
还有游戏。
少年时和伙伴一起骑马打仗、摸鱼放羊的时光,对于1985年以前出生的人来讲,都经历过。没有乡村的根,至少也会有乡村的亲戚和朋友,哪怕和乡村一点联系没有,那些居民楼下的纳凉场,那些被父母放手的日子,总有过。
曾经的儿童在户外和自己的伙伴一起长大,现在的儿童,在房间里,和自己的电视、游戏、作业、玩具和宠物一起长大。放任一个孩子一上午或一下午独自出门,找伙伴玩耍,对城市的父母来讲,简直和遗弃儿童一个意思,或者一样可怕。
时代的发展挤压的不仅是成年人的世界,还有一代代儿童的活动空间。除了房间、游乐场、迪斯尼、学校的小小操场,还有什么空间属于一个儿童,足够他驰骋、想象,甚至拥有一个秘密的朋友或者一整个神秘的花园?
我小时候也在河流中捉过蝌蚪和小鱼,但是现在,在临时照看亲戚家的小孩时,我总听见自己用大惊小怪甚至有点惊恐的声音,跟在这些3岁至15岁的孩子后面,不断地说着:“不行,不要!不!”他们在大人的监视下游戏,在大人的眼睛底下吵架、生气、玩耍,在大人的时刻注视和惊叫中,隔离于泥土、流水、不明动植物,以及一切不被允许带进房间的东西。
我一直记得2008年冬天,在青海的山里,有一次我们放学后邀请小朋友陪我们一起登山,他们大呼小叫着散落在山道上,甚至是看似无路的山坡上,我们气喘吁吁,走在大路上。登顶之后,我们集体倒在刚收割完的麦田里,收割机械留下的麦秆金黄柔软,山顶平坦蔓延,风不停地吹,几个调皮的孩子在附近挖土机挖出的陡峭斜坡上像玩滑梯一样爬上滑下,一个从小生在大城市的队员惊恐地在边上盯着他们,疲于护卫。
在那时,我有一刹那的轻松混合着莫名的失落。想放声笑,也想悄悄退出,不再出现于这样的地域。
背起书包,呼朋引伴,满足于一个土坡的幸福和放纵,这样的自由,如今对于多数孩子来说,已经渐行渐远。但是,在面对着同龄人更丰富的知识获取渠道和机会优先权的时代,在面对着越来越多外来者对落后者的怜悯目光的时代,乡野之中的自由少年、土地之子,他们那土坡上的幸福,比起退守房间的城镇儿童来,孰优孰劣,谁能定论呢?
这都是既丰富又贫乏的童年。
这是他们的童年,也曾经是我们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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