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作家。1998年起发表小说,至今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摄影图文集、随笔集《告别薇安》《蔷薇岛屿》《清醒纪》《莲花》《素年锦时 》《春宴》等各种著作。拥有大量读者。现居北京。 芍药是春天很早时候开放的花。天气尚寒冷,初春的天色晦涩,芍药花苞日日膨胀,不知觉间在向阳墙角根下绽出花朵。有单瓣,有重瓣,颜色鲜艳,花瓣硕大,喜庆热烈,使花园陡然呈现春色的气氛。可来凑兴的是迎春,但迎春没有芍药的绰约意味,只凭借明黄色刺眼取胜。等其他大部分的花开始开放,芍药已闭门歇户。浓密绿叶依旧猛长,但不再有花苞,成了一簇废草。为了不占据有限空间,一般会把它的枝叶剪除,只留下花根。芍药注定是要被牺牲的花朵。 鸢尾并不骄矜,因它到处扎根,从土壤里钻出尖形叶片,茁壮扩张,有一种结实的突破力。它的花朵适合被单独观赏,紫色本身有神秘感,花形也诡异。若群居,大片生长,就难以被分辨。这种花会使小众的人喜爱,因它有一种流放和固执的气质,一种另辟蹊径的孤僻,不想招惹人注意,也无意于别人的爱慕。若在一大丛紫色鸢尾花里,看到稀少的几朵白色鸢尾,就能感觉到它的本性。梵高曾为此画过一张画。 爱招惹人的,是蔷薇和月季。蔷薇只开一季,月季则春夏秋常开常有。蔷薇好养,生命力充沛,在藤架墙头四处蔓延,浪迹天涯,最终可以搭成一顶厚实浓重的花篷。 茂盛花枝需要在结花苞之前进行修剪整理,易野性难驯。 在南方家乡,它有一个家常的名字,七姐妹,花朵旺盛,有时七朵开在一个枝头。它是古老巷子里这样常见的花,经常在墙头开得如云霞一般,芳香扑鼻,花朵亦美。 而月季,可以长得极为粗壮高挑,花朵有碗口大。它对人的野心如此明显,以至人也只能甘愿地爱它。鲜红色月季可以开成一整片花墙,花海一般,使人迷路;白色月季清淡,它们适合插瓶,放在床头或桌上。 一棵很老的桑树。记忆里,童年时与小伙伴用火柴盒养蚕,为了找到几片应急的桑叶,会牺牲午睡时间,在炎热午后走遍偏僻巷子寻找桑树,却总是寻而不得。是在那时对桑树留下一种隐约的情结吧,觉得它珍贵。但这棵桑树,在无人的院落边角生长多年,悠然自在,没有人可以寻访到它。它每年都结出许多桑葚,不像市场上出售的硕大黑紫,是自然生长,果实小颗,颜色有渐变的过程,味道带些酸涩但十分有味。按照时髦的说法,这是有机桑葚,若出售,不知道价有多高。没有人采吃这些果实,即使它们探出了路边,也没有人注意。丰富的果子大片熟透之后坠落在地,若从高枝处摔下,地上留下稀烂紫色污渍。来吃这些果实的,不过是喜鹊和其他飞鸟。黑色大喜鹊吃饱之后,会三四只聚集在一起,在大柳树下草地上溜达。有时为求偶而打架,叫声刺耳。 牵牛花、太阳花,撒下种子,生长旺盛,花朵朝开暮合,常使人有一种错觉:它们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有休息,所以不像时时刻刻绽放的花朵,让人察觉到坚持和疲累,感觉到最终走向衰败的趋向,内心消极。有休息的花朵,有一种常相伴随的可靠,与人的缘分更为亲厚。 深夏,尝试用凤仙花染指甲。幼时隔壁家有种凤仙花,晚上那家父亲给两个小女儿染指甲,附近小女孩都会要求加入。几十年后再次重温神奇的过程:在夜晚采集下花朵,撒一些明矾,细细捣烂,把花泥和汁液覆盖在指甲上,等它凝固。以前会用桑树叶子把每个指头都包裹起来,但不包也是可以的,一边等花泥干透,一边就入睡。早上醒来,把干花泥剥除,指甲已上色。植物自然上色,色彩不会很均衡,有深浓变化,颜色也不是正红,是杏黄色。指甲上尚留着花汁清香。重复多染几次,颜色格外鲜艳发亮。如果家里有小女童,这是能给她带来多少快乐的事情。 荷花池塘里的荷花开放。通常会先有一朵最早开放,往往只在一夜之间,然后其他次第开放。养一池塘荷花的妙处高远且实际。荷叶可煮米粥,白米汤染上微润绿汁,带有莲瓣清香,和上冰糖。荷叶要在米粥煮熟即将熄火时放入覆盖,否则叶子会被煮黄,味道也变异,物与物的火候与时机亦需要恰到好处。这一年,一池塘红色荷花里,唯独长出了一株白莲,却不知它从何而来。大荷叶田田,搭起绿荫,蜻蜓、蜜蜂、青蛙,时常逗留不去。晚上听着蛙鼓声入睡,月光照耀花色,若把藤榻搬到露天,清风明月,再有一点点酒,世间便可截然不同,是清凉分明的夏夜气息。而事实上,北京的夏日逐年躁热,已是与以前不同的时气质感。 带来崭新愉悦的,是新栽石竹。无论是锯齿状的小花瓣,还是花瓣面上那一圈意图不明的圆环,是纤细对称的叶子与长长幼茎之间的和谐,还是树影下迎风摇曳的气态悠然,石竹都令人内心温和清淡。造物似无意留下精巧心意,需要人来用心体会。它大概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平凡花朵,很少有人提起,无人歌吟它,无人着意欣赏。但是最适合稀朗地插入清水玻璃花瓶里的,最适宜无心地簪在发际边的,唯独一枝纤细的石竹,白中带紫,清雅而朴素。 |